【探水化物】〈那個人〉
一個人安靜地死去了,有如一條河的消失。
留下的人們,各自懷著與他的記憶,如同持握著他身體的一部,聚集於此。
十個零落的部件、十段遺留的故事,能否拼湊出曾經存在的,完整的他?
〈那個人〉
「我,應該要是什麼模樣呢?」
第一個念頭浮現在腦海後,我才意識到,自己已經穿越了一片過於廣闊的寧靜。在那之前,都是無垠的空白,或闐暗,無論如何都是無物留存、連思想也無法遊走的虛無。
我具有知覺嗎?想像人的輪廓,圓潤的黏土向上拉轉出頭顱,四方搓出肢體,塑形鼻樑、壓出眼窩、捏扁雙耳,雕出唇瓣。我展開了所有的感官。
我坐在家屬席,最靠近棺木的座位。這是誰的喪禮呢?站起身,環顧整座靈堂,沒有工作人員或親友可以讓我詢問。不是我的錯覺,走近那張遺照,只有一張邊緣與背景銳利切開的空白半身像,沒有面貌。
「這是我的喪禮嗎?」踮起的腳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地,失重地飄升,比水的阻力更輕盈,與空氣或許相平衡。如鬼,如魂,如靈,如神一般地移動,我引領自己的身軀安坐在遺照旁邊。
如果這是我的喪禮,那麼表示我死了。我是怎麼死去的呢?又為什麼我沒有任何生前的記憶呢?
而且,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的長相。
舉手嘗試撫摸自己的臉龐,卻發現手直接透過了身體。我看著自己的手,它看起來很像著色簿裡被線條包圍住的空白,沒有顏色灌入,沒有細節,不過立體起來,光滑又透明的皮膚。我的雙腿也是。我的胸口也是。我的腹部也是。我想我的臉也是。敞開的棺木裡頭,躺著一個人的形狀,跟遺照一樣,徒有形體的邊界卻沒有任何充填的內容。
如果這是我的喪禮,那為什麼我的身體沒有躺在裡面?
從後台走出工作人員把家屬席的標示摘掉,我沒有家人。他們緩緩打開靈堂的門,穿著黑色服裝的人們魚貫而入,幾乎坐滿了所有席位。餘留十席。
一列罩上黑色帽衫的人緩步走了進來,每個人的手上似乎都捧著什麼。他們直直走向棺木,將手上捧著的物事放入空虛的形體。他們拿的都是人體的一部份。我看見長髮被鋪墊在人形的最底部,接著是一長條略為歪斜的脊骨,肋骨一根一根嵌入胸椎的切跡,兩組踝骨與兩組指骨擺入四肢的位置,雙耳被貼在彷彿存在的頭顱兩側,眼球落入凹陷的眼窩,插上濃密的睫毛,舌頭置入後再用二十八顆牙齒包圍…….第十一個人在地上打開他扛來的所有麻布袋,眾人從中取出遺漏的臟器及肢體骨骼一一擺放入人形當中,第十一個人從最後一只袋子拉出一副皮囊,鋪上棺木裡的人形,將邊緣仔細塞好。
啊,這就是我的身體,這群人將我的身體拼湊起來了。想要說完整嗎,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。像科學怪人一樣怪怪的,像是截肢了我在不同年紀不同形貌的軀體,最後在這個時刻重新組合起來。不同形貌?我輪迴過了幾世?
啊。這群人紛紛拉下遮住臉龐的帽子了。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好熟悉。
我想起來了,他們是我在活著的日子裡,付出了部分生命的人們。
現在他們來參加我的喪禮,也奉還了我曾經留在他們身上的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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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的,這就是了。我七零八落的身軀。
全部都回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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