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探水化物】〈過客〉章三

 〈過客〉(章三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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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點了點頭。於是你拿起他的梳子,往自己頭上梳去,每梳一下,你的頭髮便增加了些長度,每梳一下,他的頭髮就減少了一些長度。梳啊梳的,你獲得了他的長髮,他擁有了你的短髮。然後你將梳子摔在地上,梳子裂成了許多片,他蹲下去撿拾梳子的碎片。

他是多麼渴望能像你服侍他一樣服侍你。

而你轉身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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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就是這裡了。」越過半座城市,他們抵達了馥生住的公寓。

「嗯。」曲曲折折繞了許多路啊。藉此,漠洋知道馥生真的很不想回到自己的住處。但是馥生不能再繼續住下去了,不只是因為他想幫助馥生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去;也為了避免自己真的把馥生吃掉;以及,姐姐告訴他,逐夢人要跟隨夢神的核脈遷徙了。

馥生取下一直掛在胸口的兩把鑰匙,喀噠一聲,打開了公寓大門,喀噠兩聲,解鎖了數個月沒人回來的「家」。漠洋帶上門,踩在門口地墊,看見鞋櫃上有馥生與女孩的合照。有種不好的預感。他沒有脫鞋跟著馥生再走進房內。

房間是凌亂的模樣,衣服、首飾、書籍四處散落。「抱歉,我那時候真的很想找到任何一個她的東西,就把房間弄亂了。」馥生說著,邊把衣服堆到床上,書籍塞回櫃子裡,首飾及其他雜物擱到桌上,試圖在房間內清出一塊能夠邀請漠洋坐下的空間。

然後馥生拿起書櫃上的一個玻璃小狗。「這個是我們出國玩的時候一起挑的。」馥生把小狗砸向牆壁,玻璃應聲破裂成大碎塊,落到地面後又成為銳利的小碎片。沫洋向後退了一步,站到門檻上。

「這個也是跟她一起挑的、那個也是、還有這個跟這個……」玩偶、旅遊紀念品、雜物收納盒、鬧鐘……小型物品一一往牆上擲去,將壁紙鑿出一個凹洞與刮痕;馥生舉起小凳子,朝茶几砸去,茶几的玻璃桌墊出現碎裂的紋路,小凳子的卡榫折斷,椅面裂成兩半。矮櫃、書架、衣櫥逐一被馥生推倒、踐踏。

「為什麼不是完全屬於她的、她沒帶走的,都還是有她的影子?」

書皮被拆下,書頁從中撕裂,嘩啦嘩啦翻動著同樣往牆壁的方向前去。

「為什麼要這樣占據我的人生然後什麼都不說就走了?」數顆石頭紙鎮砸破了電視螢幕。咆哮著。

「為什麼?」大吼著。馥生抱住頭,抓緊了自己的頭髮。

「為什麼?」尖叫著。雙手順著髮流抓到末端,拉到緊繃,像是要扯掉自己的頭髮一樣。

「為什麼我還要留下這麼多跟她有關的東西!」他雙手抓起桌上的雜物,向地上用力砸去,拉開抽屜,胡亂抓找一通,掏出一堆文具,最後找到一把剪刀。

「連頭髮都是為她留到這麼長的!」

刀刃開闔,髮絲一簇一簇落下,參差不齊,散落在一地紊亂當中。

馥生將剪刀張開到最大,對準自己的左手腕內側,舉高,彷彿要砍下自己的左手。落下,左手在瞬間被漠洋拉開,揮空的剪刀馬上轉向就要劃開脖子,同樣也被漠洋控制住手腕,漠洋將馥生推到牆邊,用力將他的右手敲向牆壁,直到剪刀掉落。

馥生喘著氣,嘗試掙脫漠洋雙手的禁錮,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用力,手腕都無法移動分寸。他怒視著漠洋,而漠洋別開眼神,用自己的身體對應馥生的身體部位,壓制住掙扎著想攻擊他的馥生。像姐姐被她的伴侶分手時一模一樣呢。砸壞房間內的所有事物,拉扯著頭髮尖嘯,用頭撞牆。還小的漠洋在隔壁的房間內聽著規律的撞擊聲,完全不敢開門。這也是他不想步入一段關係的原因。被姐姐撫養長大的他,必定也會無法接受關係被終止吧。不如一開始就做個過客,不過多牽扯,不過多投入,不過多分離的難受。

漠洋僵持著將馥生壓在牆上的狀態,直到馥生筋疲力竭直到馥生的呼吸恢復平穩。「對不起,我不該這麼激動。」直到馥生道歉。直到馥生的淚滴在他身上。

漠洋用腳踢出牆邊一塊空地,扶著馥生一起慢慢坐下。馥生抱住自己的雙膝,將臉埋入其中,不久後便是顫抖與啜泣。漠洋將手繞過馥生的脖頸,攬著馥生緩緩地拍著他的的肩膀,頭向後靠在牆上,聽見某一戶洗衣機運轉的聲音,像屋子的心跳一般。

馥生轉過身來,趴進漠洋的懷裡哭泣。被遺棄的寂寞,獨身的無所適從,以及全然的悲傷。沒有任何言語,只有情感流入漠洋。岩漿緩緩流下,漠洋的胸口灼熱,當他感覺馥生抓住他的衣服時,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塊能拯救馥生的浮木,只要他順從因糾結而發酸的心,伸出雙手穿過馥生的腋下,將馥生擁進更深的懷抱……

最後漠洋的理智制止了自己回應馥生的擁抱,只是繼續拍著他的背。

他想起第一個晚上看見的夢景。為馥生整理頭髮的秀氣青年。他突然懂了那場夢境中,流動在兩個人之間的情感,以及馥生有多少滿溢的眷戀,就有多少撕心裂肺的傷心欲絕。在讀了這麼多記憶,嚼食了這麼多夢境之後。漠洋想,也許自己有一天也會遇上某個人,為那個人付出一切,為那個人失去一切,陷入這樣崩潰的情景。那樣的一天從此有可能到來了。

後來,他幫忙馥生把所有被毀壞的,都裝進垃圾袋裡,搬到公寓的垃圾間堆好;被胡亂剪掉的長髮也修得與耳垂齊平。房間只剩下一張床、一組書桌、一個衣櫥及兩個書架。「極簡風格呢。」漠洋說。他有察覺到馥生與女孩的合照沒有被丟掉,而是被藏入了某列書籍的背後。

搬完垃圾,他們靠著牆坐了下來,看著馥生失去了許多回憶的這間居所。這就是用情過深的結果嗎。漠洋想著,如果他離開了,深植在馥生心內的惡夢根系又長出了新的惡夢,讓女孩持續持續地折磨馥生的話。

「如果,我說我有辦法可以幫你完全忘記那個人呢?」找姐姐,姐姐必定願意當漠洋的引路人,讓他深入馥生心中,把因為女孩而長出的惡夢完全根除,讓他不會再回想起這些令人難過的回憶……

「不需要吧。」馥生淡淡地說。

「可是她造成了你那麼多的痛苦?」

「我應該要去面對,去學著應對,因為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」馥生將頭靠上了漠洋的肩膀。「謝謝這段時間有你的陪伴。」

漠洋伸手撫摸起馥生的頭,如小時候姐姐安慰他時會做的舉動。他閉上眼,去窺看馥生心裡的景色。

馥生捧著他與女孩的合照走進一間房間,牆上的架子列滿的都是與不同人的合照,有些看起來是真實存在過的照片,有些則是被裱框的記憶。馥生吻了相片裡的女孩,然後將相片放上架子。漠洋看見自己的身影等在房間門口,在馥生關上門後,牽起他的手走入一片廣闊的草原。馥生心裡的漠洋拍了拍馥生的肩膀,隨後捧起馥生的臉,馥生閉上眼等待接吻,但那份容貌在湊近馥生時,向旁位移了幾公分,吻了馥生的臉頰,隨後退開,揮了揮手,頭也不回地往日落的方向前去,而馥生在原地佇立良久,直到看不見心裡漠洋的身影,隨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希望那段關係最後會留下的,都是快樂的回憶;而惡夢的枝枒會隨著時間失去養分凋零。漠洋想著。也希望馥生在我這裡生活的時光,是好的。漠洋隨手將自己的名片擱置在馥生的桌上。未來都不會再見面了吧,他已經要跟隨姐姐及其他的逐夢人搬離這座城市了。

馥生送漠洋離開,下樓的過程中,漠洋一直感覺馥生有什麼話想說。「到這裡就行了。」到公寓大門前,漠洋停下腳步,回頭向馥生說道。

「謝謝你帶走我的惡夢。」漠洋一楞,所以馥生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夢境被偷取的事情嗎?或這單純只是一句對這段時日的比喻呢?

「那就祝你以後都有美好的夢。」漠洋拍拍馥生的肩膀,能夠感覺馥生已經開始不再那麼執著於女孩的事情了。

漠洋忽然踏上大門的門檻,突然的湊近使馥生後退撞開半掩的公寓大門。接著漠洋將馥生擁進自己最深的懷抱,深到馥生看見了漠洋心中的景色:「你會沒事的。」漠洋在心裡將手撫上馥生的臉龐。「另外,我一直覺得你很美麗。」

漠洋吻了馥生的髮間,放開手向後退開,揮了揮手。

「那麼,我走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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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深吸一口氣,從高聳的懸崖跳了下去。重力帶著他一路劃開水體,墜入意識的海洋,抵達海溝,夢的最深層,那是即使比常人更了解夢的逐夢人也可能會迷路的地域。他看見你在他心中的模樣,美好的、盛放的花叢,以及長滿尖刺的荊棘,這兩種被具體化的、分別為他帶來與你有關的惡夢與美夢的植物。他伸長手,順著荊棘的枝條摸入最靠近心土的位置,即使沿途被許多尖刺割傷,也不停止,握住荊棘的軀幹,用力一拉,將最深的根完好無缺地拉了出來。

失去了土壤的荊棘會隨著時間腐化分解,而他身軀被你的荊棘劃出的無數道流血傷口,則會隨著時間痊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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