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探水化物】〈過客〉章一

 〈過客〉(章一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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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像,拉掉髮圈,一頭深棕色的長髮披散開來。你用梳子自頭頂梳起一縷髮絲,左手順勢捧起,一路梳過肩膀、滑過脊柱明顯的背、過了腰又向下,你原先站著的身軀配合梳子的行進而彎腰、而跪下。長髮的主人坐在板凳上,低頭微微出力抵抗著梳子的拉力,你跪在他身後,細細地梳開髮尾。長髮的末梢流過梳齒和你的左手,然後靜靜地垂落半空。你站起身,用梳子再次梳起另一縷髮絲,梳順、跪下、感受髮絲從梳齒和手的間隙流走。你又站起身,重複梳理的步驟。

不禁覺得,如果有神,跪下又起身,你便是虔誠的信徒,小心翼翼地服侍你的信仰,就怕有任何一絲拉扯,疼了你敬愛的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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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漠洋關上門前,看見的最後一片夢景。

他的意識從掌心爬回自己的軀體,接著整個人清醒過來,看向在沙發上躺著的陌生人。陌生人的長髮不均勻地披在睡容和彎起的雙臂上,散而不亂,像姐姐有時穿戴在身上的流蘇。清秀的少年服侍著陌生人的長髮,那是擁有什麼意義的夢境呢?漠洋從地上起身,用指尖點了下陌生人的額頭。陌生人,該醒醒了。陌生人的睫毛顫抖了一下,先是打開了兩道細縫眨了眨,適應光線後才完全睜開雙眼,眼裡是方醒的迷茫。

「頭還痛嗎?喝點水吧。」

「我在哪裡?」陌生人還沒完全清醒,茫然地看著漠洋。

「在安全的地方。」在一處夢境會被偷窺,並且被偷走的所在。漠洋在心裡補上這一句話。「你醉倒了,被我姐姐,也就是酒吧的老闆送到這裡。」漠洋從廚房端了一個托盤過來。「像你這種人,我會照顧你直到你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去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陌生人還在宿醉當中。

「字面上的意思,可以穩穩地走出我家大門。」最長不超過兩天,他實在是不喜歡姐姐一直用這樣的方式打擾他的生活。「頭痛藥、早餐、水,吃過後再睡一下。」

陌生人本來還想講些什麼,卻因為頭痛,抱著頭彎下腰去,用力壓著太陽穴,然後努力擠出聲音:「謝謝。」

「漠洋,來找我。」可愛的小綿羊醉倒在姐姐的酒館裡,怎麼想都是會被危險的人們生吞活剝得餘骨無存。推門,漠洋瘦削的面貌進入酒館,上挑的眼尾拉出了危險的眼神,掃開了一群正要打架的醉鬼,也驅走了幾個想在姐姐眼皮下對綿羊出手的小角色。「姐,為什麼?」「關心你,送點吃的。」「你不自己留著嗎?」「這類型的我不喜歡,就給你了。」

漠洋和姐姐是逐夢人,一種透過吃食人們的夢境及記憶,才能維持自身存在的異類。逐夢人能夠抽取人的夢,創造夢與虛假的記憶再植入人的腦海裡;他們用嗅覺追逐著夢神的核脈,認為夢境與現實之間還存在一層空間;多數的他們相信終有一天能夠從某場夢境抵達夢神所在的地域,向夢神索取更多與夢有關的力量,或請求解除身為逐夢人的詛咒。

漠洋是少數的逐夢人:不怎麼特別獵食夢境,長時間憑毅力維持自身心靈,防止自己崩解成無法拾起的碎片。姐姐的酒館是逐夢人聚集的地點之一:酒館能收集爛醉的人們,內心越混亂的,越能提取更多複雜的夢。而姐姐不時以生活費的名義塞給漠洋一隻綿羊,強迫他進食,不許他忽視自己身為逐夢人的需求,但從不關心漠洋是否真的有食取夢境。

漠洋常常想著,如果某次他把綿羊完完全全吞食了的話。在綿羊熟睡的時候侵入他們的夢境,挖掘他們腦海裡比夢境更深的、最美妙的回憶及最羞恥的記憶,植入一些錯誤的記憶或擾亂情感,讓羔羊逐漸將幻覺與現實模糊,生活在半夢半醒的遊走之間,在現實社會引發一些混亂……

然而他只是細心照料每一隻綿羊,抽走侵擾他們的惡夢與悲傷,直到綿羊們足夠清醒得能夠回到他們的歸處。

做完晨間的庶務後,漠洋隨手拿了本書,在客廳的落地窗旁席地而坐,邊讀邊聽著陌生人和緩的呼吸聲。他十分喜歡在這樣溫暖的陽光下,聽著陌生人熟睡的呼吸聲,那會讓他想起姐姐陪著他的夜晚,說是哄他入睡,自己卻先睡著的時候。後來好多夜晚,換他守著姐姐的睡眠;現在,他不時守著陌生人們的睡眠。

偶爾偷窺他們的夢。

陌生人的眉頭皺起,發出了呻吟。是做惡夢了嗎。漠洋闔上書仔細觀察陌生人的狀態。陌生人的嘴裡嘟噥著夢話。他想要過去觸碰陌生人的額頭,去看看是什麼樣的夢境讓陌生人如此難受。突然陌生人大叫一聲坐起,兩道清淚就此留下。他沒有聽清楚陌生人喊出來的詞彙,但猜想是一個人名吧,一個對於陌生人來說特別重要的人名。「還好嗎?」陌生人眨掉了眼裡的淚水,接過遞過來的衛生紙,浸濕了一張又一張,才止住眼淚。「頭還痛嗎?」陌生人搖搖頭,目光低垂在手中溼透的衛生紙。漠洋又再為他倒了一杯水。「有人能來接你嗎?」搖頭。「晚一點,你能自己回家嗎?」更用力地搖頭,長髮像浪一般抖動:「我很久沒回去了,也不想回去那個地方。」

「你還有哪裡能去嗎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這樣啊。」是發生什麼樣的事情,讓陌生人這麼不願意回家呢?「那麼,你在我這裡住下來吧,直到你想到還有哪裡可以去。」

漠洋唰地拉開客廳落地窗的窗簾,光線照了進來。「我是漠洋,冷漠的海洋。你呢?」

「我叫馥生,香氣馥郁的生活。」馥生的嗓子被昨夜的烈酒刮傷,還啞啞的。他將頭髮往耳後勾去,露出白皙的膚色。是姣好的面容呢,漠洋想,怪不得姐姐在他離開的時候暗示性地眨了眨眼。

「緩緩情緒,我帶你去客房。」漠洋丟棄馥生手中的衛生紙,輕輕地牽起他的手腕,將他帶去客房。「衣櫥裡有乾淨的衣服,換洗一下吧。」

「嗯。」馥生接下客房及大門的鑰匙,靜靜地在床緣坐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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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站在他的身後,他毫無防備的身後,黑色的長髮已梳順,披散在潔白的布料上。你撈起髮絲,用梳子輔助梳開成幾束髮束,為你的愛人編織髮型。你熟練地用雙手左右交錯,編織出長長的三股辮。他摸著自己的辮子,笑著說:「再多練幾種吧?」你滿懷欣喜地拆掉三股辮,練習其他款辮子的編髮,每完成一次,他便稱讚你一番,你好喜歡他的笑容。直到你的愛人說,啊,我喜歡這個髮型。你才終於在他背後的凳子坐下來,等你的愛人轉過身來,給予你獎勵的吻。

你的愛人一定知道,你有幾次動作的停頓,是掬起了他的頭髮仔細嗅聞,那是和你用的洗髮精相同的味道,但是在他髮上,成了更誘人的香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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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次經過客房門口,原本坐在床緣的馥生,不知道在哪個時間點躺到地上,背對門口像胎兒一樣整個身子蜷縮起來,髮散開在身後,美麗的放射出一道弧線。漠洋喚他吃午飯,他沒有任何一丁點的動靜。也許他睡著了。

「我看到了我愛過的人。」天色昏黃時漠洋走進客房,才知道馥生一直都醒著,圓睜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盯著牆壁,淚水間斷地流下,越過鼻樑,匯入另一隻眼,湧出眼角後滴下,形成小小的湖泊,浸泡馥生的臉頰。

「你愛過的人?」漠洋繞過長髮與馥生,在他的面前盤腿坐下。

「我的女友。應該是前女友了。」

「怎麼了呢?」

「我看到她,她看到我,然後她裝作不認識我,撇過頭去。」馥生將自己蜷縮得更小。「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,好痛。」

曾經,女孩有著一頭削得極短的短髮,而當時馥生的髮長僅及肩膀。在某個場合裡,他們互相看見了與眾不同的彼此,相識,相戀,相愛。那是一場無關乎性別的相愛,他們對外宣稱自己擁有了伴侶,而不是男女朋友;在任何人猜測起他們的性別時,互相交換惡作劇般嘻笑的眼神。周遭的許多人們都用嫌惡的眼光看待他們:男人不像男人,學女人留一頭長髮;女孩不像女孩,剃短了頭髮想假裝男孩。他們試圖無視這些言論,後來嫌惡他們的人出手,接著所有的攻擊都被這對伴侶重摔在地。

他們抵擋了各種異樣的眼光,出言反擊任何想詆毀他們的言論,驕傲地挽著彼此的手出沒在各式場合。「去他的性別,世界不喜歡我們,我們就跟世界對抗!」女孩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語。他們向對方說,這段關係建立在靈魂的相互吸引,無關乎性別、無關乎性向、無關乎任何框架,只關乎彼此。

「然後有一天,她就消失了。」

某一天,馥生回到他們同住的家,發現女孩把所有她的物品通通帶走了,讓整個房間完全失去她生活過的痕跡。馥生翻遍了整個房間,甚至連一根女孩的短髮都沒找著,他也問遍了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,沒有人知道女孩的去向,女孩就此人間蒸發。

「我過了一段很頹廢的日子。」馥生將自己蜷縮得更小。「當我準備好認清她可能是膩了、真的不要我了的時候,我再次看見了她。」

商場的電扶梯。馥生往上,而開始留長頭髮的女孩從對向迎面而來。他們對到了彼此的眼神。女孩立刻移開了目光,充耳不聞馥生的叫喚。女孩甚至加速下了樓梯。馥生趕緊換乘了向下的電扶梯,奔跑著下樓還險些跌倒。在偌大的商場,女孩隱身入每一個長髮、裙裝、跟鞋的女性裡面,每一道背影都有可能是女孩,所有的背影都不可能是女孩。

「那已經不是我認識的、說要和我一起對抗世界的人了。」泣不成聲。「我被拋棄了。」

漠洋起身靠近馥生,伸手順著髮流撫摸馥生的頭。突然馥生拉住漠洋的手臂爬起,接著抱住漠洋。

『為什麼要離開我?』「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?」『我是哪裡不夠好?』「是我仍然太軟弱了嗎?」『是我沒辦法給你安全感,讓你完完全全地做自己嗎?』「是我太天真相信我們能夠抵擋整個世界嗎?」『你比我還要早認清事實、認清這個社會的殘酷吧?』『所以你不要我了。』『你不要一個還活在幻想裡的傢伙。』『你不要一個沒有用的傢伙。』『你不要我了。』「她不要我了。」

『你會不會一開始對我就只是玩玩而已?』

一瞬間馥生所有的情緒衝擊了逐夢人,逐夢人差一點沒分辨出哪些是馥生實際說出口的話語,哪些是洶湧在暗潮裡的話語。漠洋從來沒有被這樣的強烈情緒衝擊過,他甚至覺得,有那麼一瞬間,他的人格被擊破,甚至差點忘了自己是誰。

馥生的淚水冰涼地淋濕了漠洋的肩背,將他被衝擊後渙漫的思緒收束起來。好強烈的情感。他覺得自己聽見心裡某處傳出了支桿斷裂的聲音。而他只是輕輕地拍著馥生的背,像哄著一名嬰兒,直到馥生緩和了呼吸,不再哭泣。

「沒事的,你會沒事的。」漠洋輕聲安慰馥生。

隔天凌晨,漠洋在馥生熟睡的時候,悄悄地潛入他的夢境。偌大的商場有筆直的廊道,兩側的專櫃在櫥窗裡都擺上了穿戴名牌的假人,在馥生的思緒當中,那些假人都有著女孩的身高,都有著女孩某一瞬間的笑容,都有著他曾偷偷想像過各種長度的髮型……然後它們都不是女孩。馥生在尋找女孩,在打烊後的商場,專櫃的燈都熄滅了,只剩廊道慘白的光線。人影晃過,馥生追去,逆著光線追去,祈望自己能夠追上女孩,祈望女孩不要扔下自己。

漠洋在馥生醒來前,抽走了這段不斷追逐的夢境。嚼食起來,心口發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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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〈過客〉章二

──〈過客〉章三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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