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探水化物】〈過客〉章二
〈過客〉(章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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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用白毛巾印乾他濕透的長髮,在純白的襯托下,你發現他的髮色並不全然墨黑,而是某種深褐色,將明度調至極低後近似於黑色的模樣。同時你也發現,他的髮色分布並不均勻,你說不上來,只能描述這種深褐色從髮根到髮尾,在明度將近黑色的區域徘徊。你隨手棄置吸飽水份的毛巾,又取一條新的白毛巾,按壓過他的頭皮,印乾並檢視其餘深褐色在頭髮上的明度分布。白毛巾與印乾,一遍又一遍,直到他的長髮不再濕漉。
倒出髮油,用手心的溫度均勻推開。他閉上眼睛,任你在將髮油塗抹在他的髮絲上時,手背看似不經意地觸碰到他的脖、肩、臂、背、或腰。事實上你的確用手背從他的後頸一路撫觸到尾椎,而他沒有做出抵抗或退縮的反應。像是一隻被馴服得溫順的動物啊,你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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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房的門維持敞開,馥生睡得很沉,漠洋拉開窗簾的聲音沒吵醒他,透入的光線與溫暖也沒干擾馥生的熟睡。漠洋在床邊坐下,順著髮絲摸了摸馥生的頭。勾起一縷端詳,觸感柔軟、纖細,沒有分岔似乎也不易打結,也許是他這生中看過最美麗的頭髮了,漠洋這麼想著。藉由觸碰,逐夢人嘗試去感覺馥生的熟睡程度,卻在意識之海搜索不見馥生的身影。墜入到比海洋更深層的夢境了嗎?深沉到逐夢人如果沒有受到同伴的指引,有可能會喪失自我的海溝深處;深沉到硬是將人喚醒的話,對方的意識會冒出許許多多阻礙思考的雜質,如潛水夫急速從海底上升一樣,因壓力溶進血管裡的氮氣紛紛變成氣泡傷害身體本質。
就放著吧。漠洋從馥生腦海抽走了其他零碎的惡夢,再輕輕地換掉墊在枕頭上、已被斷斷續續的淚水溼透的毛巾,任馥生繼續睡下去。
漠洋一邊照顧幾天後出貨的小盆栽,一邊咀嚼新鮮的惡夢:火光被女孩吹襲的黑暗,女孩明明沒有說過,卻在夢境中清晰的聲音,「我不要你了喔。」馥生往聲音的方向摸索而去,不停被崎嶇的地面絆倒,溫暖都是血的流動,他撞上牆,抬頭有細微光線照亮了他的所在。女孩朦朧的輪廓從井口垂憐笑聲,他被遺棄在無法爬出的井底。
被遺留在孤島,潮汐讓木筏無法追上小艇。裝載兩人的泡泡分一為二,越飄越遠。被拋棄、被背叛的感覺,嚐起來既酸又苦澀,還令胸口有些沉重。姐姐曾經問漠洋,為什麼不挑些甜美的夢境來品嚐呢?「只要能維持自身存在,什麼夢境都沒有關係吧?」將折磨人們睡眠的惡夢放入齒間咀嚼,有時堅脆如核桃,有時柔軟黏牙如麥芽餅,摧毀這些在精神上傷害別人的夢境,比起甜美的夢境或春夢,更令他有莫名的快感。所以他也不拒絕姐姐塞給他的小綿羊,有時候他們的惡夢更加精采。
「睡得還好嗎?」從頂樓的溫室回到家裡,馥生已經在吃早餐了,動作緩慢,目光呆滯。漠洋敲敲桌子,馥生才回過神來。「還行。」馥生把垂落的頭髮勾到耳後,聲音還帶一點恍惚。「可是還是有種做了惡夢的感覺。」
「做了惡夢的感覺?」漠洋以為自己把馥生的惡夢都抽乾淨了。難不成自己抽走夢的手法還不夠乾淨俐落嗎?為什麼馥生還會殘留有惡夢的感覺呢?還是馥生還有別的沒被他發現的惡夢?
「嗯,有這樣的感覺,但不太記得內容了。」馥生停下手中的餐具。「醒來之後我感覺,好難過。」
漠洋沒有答話,只是拍了拍馥生的肩膀,接著把目光從馥生身上移開,望向他處,任沉默佔滿整個空間。據說存在少數人不易被逐夢人看清夢境,甚至能發現逐夢人出現在自己的夢裡,將逐夢人困在自己的夢裡。會不會馥生是這類稀少的人呢。漠洋在剛才的觸碰中發現,昨晚那些惡夢的根並沒有完全被拔除,正如雜草般慢慢抽高。
「抱歉……在這裡打擾你兩天了。」馥生再次動起了餐具。「我等等就離開。」
「離開去哪裡?」他知道馥生這些日子流連在各種地方,就是無法回到曾經與女孩同住的「家」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這樣不好。漠洋聽見自己非常鮮明的念頭。如果馥生以這樣的狀態再度流連街頭,若是再遇到別的逐夢人,很有可能身心都會被吃食殆盡。姐姐往他這裡送的客人都是這樣,還有大好前程,遭受了某種創傷,比如失戀,而產生了強烈的情緒乃至於混亂的夢境;對一些逐夢人而言,這些才是特別有滋味的夢境。
「我一個人住。」這樣不好。「所以如果你想,還可以再住上幾天,到時候我再陪你回家。」漠洋聽見姐姐的聲音這樣說。不要對普通人有太多的接觸,侵入或提取夢境的次數過多,等於是在告訴其他逐夢人的嗅覺「這個人的夢很美味」,所以不要跟普通人太過親近;除非要讓對方也成為逐夢人,若沒有定時食取他人夢境,便會身心衰弱的一種異類。
馥生接受了漠洋的提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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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跪坐在浴缸中,而他頭向後靠在浴缸旁,黑色長髮漂浮在浴缸當中,圍繞著你的身軀。你撥水、潑水,讓髮絲被浸濕而沉沒,一手護著他的額,另一手做瓢舀水沖濕他的頭皮。洗髮精在你的手中起泡,從他的後腦勺你的指腹觸及他的頭皮,你施力但溫柔地按摩;從太陽穴再插入髮間,然後是前額向後,確保他每一分每一寸的頭皮都感受過你指腹的壓力。你搓起更多泡沫,順過髮束,讓裹滿泡沫的髮束又漂浮起來。你取過蓮蓬頭,溫度適宜的小水量,從頭皮沖走那些泡沫。你最喜歡看那些攜帶著髒汙的泡沫從他髮上離開的畫面,因為那會讓你覺得每一次你都真切地洗去了一點他的髒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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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值周末下班潮的行人徒步區,人潮相互往四面八方沖刷,如果沒有跟得很緊,很容易跟友伴走失在人群當中。馥生緊牽著女友的手,走在前方擠開人群,往他們的目的地前去。十指相扣的雙手,有一方鬆了力氣,另一方只好用更大的力氣防止對方的手脫離自己。馥生回頭,女友抬頭看向他,瞬間人群的嘈雜止息,而他很清楚地聽見女孩發出輕蔑的笑聲。人流改變方向,往他們交握的雙手侵襲而來,馥生再怎麼努力抓握,女孩輕輕一甩手,兩人被推擠往相反的方向。馥生呼喊著女孩的名字,逆著流向要追回女孩;女孩轉過身順著人流行遠,削短的頭髮逐漸變長,一下子消失在眾多黑壓壓的背影當中。
馥生突然轉過頭來面向漠洋躲藏的方位,嚇得漠洋趕緊別過頭躲到騎樓後面,接著把夢境撕開一小道裂縫鑽了出去。我被發現了嗎?那如果我把這場夢境抽走,馥生還會記得他疑似夢到我嗎?漠洋在馥生的意識海洋裡漂浮,循著這場夢境的枝枒潛入根源。深植入海溝的根源。一般而言,只要施對了力氣,逐夢人可以在海溝的入口把夢的根系完整地從海溝的深處拔出;漠洋拉出了夢境,很明顯地看見這場夢的根部有斷裂的痕跡。失敗了。
「是不是因為那天看見前女友的關係,我覺得自己夢到她的頻率比她失蹤的那段時間還要高。」吃早餐時,馥生主動提起了自己的睡眠。「有一些以前甜蜜的回憶,但是也有她把我拋棄的夢境。」
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天住在你家,我好像還夢到了你。」馥生看向不約而同也抬起頭的漠洋,那道視線讓漠洋覺得灼熱,好像看透漠洋的雙眼,看見他前一晚偷窺並摘取馥生夢境的秘密。這就是被發現的感覺嗎?漠洋的心臟怦怦跳著,強迫自己拉開被馥生目光定住的視線。「也許吧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你這幾天都只跟我接觸,夢到我是正常的吧。」果然斷裂的根系會讓夢境不完整地繼續留在記憶裡。
你其實真的看到我了唷。帶著模糊面具的我,躲在人群之中,繼續看著你一次又一次被女友丟下,跟你一起感覺被拋棄的感受喔。不被寵愛、不被重視,生活的重心因為她的離開而完全失衡了,你在只有一個支點的平台上搖搖晃晃著,好努力不要讓自己摔下來。我都看見了喔。
但是我好像沒有辦法幫你把這些惡夢完全地根除,真是抱歉。
「所以如果白天找些事情讓你做,不要再想她的事情的話,你晚上就不會做惡夢了吧?」
「不知道,但我覺得可以試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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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最喜歡的是他的擁抱,他會在擁抱你的時候,用他的手撫順你的頭髮,自你的頭頂緩慢向下,摩娑後頸推掉後新長的短刺髮尖。你喜歡他垂下頭親吻你的前額,將你緊緊擁在雙臂當中,而你的呼吸會埋入他的肩窩,你會在他身上聞到與自己相似的氣味,就像動物將所屬物沾染自己的氣息一般。
你還喜歡他擁抱你時,向前垂落的長髮,那髮的長度與厚度讓他像是要吞噬你一樣,把你裹進一片黑暗,在那樣由髮絲構成、微微透光的簾幕裡頭,你只需要全心全意地想著,啊,我是在他的懷抱裡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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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,漠洋帶馥生來到頂樓,教導他如何照顧盆栽及介紹他在做的小本生意;下午,他們在客廳落地窗透進的溫暖陽光裡,各自閱讀書籍,偶爾處理訂單及出貨;傍晚過後,馥生窩在沙發上,漠洋坐在地墊上,輪流選電影一起觀賞;深夜,漠洋悄悄牽起馥生的手,潛入他的記憶,尋找惡夢新長出的枝枒,一再地嘗試將惡夢連根拔起,並且不傷害到其他夢或記憶,以及避免自己墜入海溝當中。
漠洋打開衣櫥內的小櫃子,裡頭裝著一束一束陰乾如燻肉掛起的夢境,裡面有七成以上都是馥生大大小小的惡夢。稍微估算,這已經足夠漠洋省吃儉用數年以上了。已經夠了,不該再偷取馥生的夢境了。理智敲響了警鐘,再偷下去,不只惡夢會變得單調,馥生的其他夢境也會開始失去色彩,馥生的想像力也會因此受損。漠洋卻還想著馥生拔不乾淨的惡夢根系。好想把它拔出來。
「這幾天跟著我工作,晚上有睡得好一些嗎?」應該有吧,我在惡夢萌生更多枝椏前就拔掉了。
「嗯,沒做什麼惡夢了,可是醒來後會有一種,我在夢裡一直被什麼人給注視的感覺。」的確被我注視著唷。漠洋心想。馥生繼續說道:「但是那有可能只是我太敏感,只要在人群裡我就會有這種感覺。」
「另外,我在想,我是不是在你這裡打擾太久了。」馥生的指尖繞起了自己的頭髮。
「是還好。」一點也不好。漠洋覺得自己就快要像姐姐店裡的某些逐夢人,瘋狂挖掘一個人的內心,直到把那個人給掏空……「怎麼了嗎?」
「我想,我是不是該回家一趟了。」
「你有辦法自己回去嗎?」真是捨不得啊。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
「需要陪你回去嗎?」
「那就拜託你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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