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Coastline】海的孩子
【Coastline】 Some children’s memory.
——海的孩子
應是來到秋季了,酷暑卻尚未退去。國文難以下嚥、數學公式令人頭暈目眩,最後一節課的老師看不下去整個班級的昏昏沉沉,索性播了部歷史電影,放任學生睡得東倒西歪,把課程重點留給課前發下的講義自習。
充滿絕望氣氛的年代構築了電影裡灰色的海岸,灘岸遺留了人與曾經屬於人的物事,海面不知是逃脫還是解脫。海峽最狹窄的一處,可望見家鄉在另一端,然而幾乎沒有可及的希望。「老師是想用不寒而慄來為學生消暑嗎?」他悄聲詢問旁邊的馮諾。沒有答覆,他轉頭,發現馮諾過分專注地看著電影,沒有聽見他的悄悄話,沒有察覺他的視線。馮諾的眼裡閃爍著影像:飛彈襲擊,被雨和鮮血給溽濕的黑色泥沙,從天墜下。好像再次見到了戰爭一樣的眼神,驚駭,卻還故作鎮定;雖然他其實不知道,什麼是見識過戰爭的眼神。
他想起村外的海岸,剛搬進村子後他便急著去造訪的海岸,第一次見到馮諾的那片海岸。從小就在海岸奔跑的馮諾,熟門熟路地帶著他見識這片海岸被潮汐鏤蝕出的千奇百景,觀察光線在這些地形的變化,尋找合適的構圖,等待按下快門的最佳時機。馮諾很擅長說故事:海裡來的精靈、想像人一樣而萌生情感的浪與浪花、從大海游向星空的鯨群……馮諾說故事時眼裡總是放著光,有時候他猜想,或許馮諾其實是一位常駐在海岸的精靈,心血來潮揹著書包混入人群,成為了他的同學。
說不盡的童話故事總是發生在久遠的以前,所有的困難都會被克服,任何主角都會有快樂的從此以後。馮諾沒有說過任何悲傷的故事。因為海岸沒有發生過任何悲傷的故事嗎?在這座島嶼以及這附近的每一座島嶼,都曾發生過悲傷的事情,上一所就讀的學校的老師曾在課堂這麼說過。古戰場,骸骨與幽靈士兵,在他以前住過的濱海城鎮,有的同學會拿這些傳說嚇唬身為轉學生的他,也有的同學口口聲聲說自己真的見過未眠的亡靈。
現在住的這片海岸或許曾經也是戰場,或許馮諾不想讓他知道這麼悲傷的故事,或許,這部電影讓馮諾回想起了那些可怕的時刻。畢竟馮諾曾經說的每一個故事,都彷彿是他親自經歷過的一樣。
課後,同學三三兩兩地離開了。很少見到,或他從未見過馮諾在教室逗留那麼久,久到教室只剩下兩人沉默地將播送結束的電影退片,關閉投影設備,電腦關機;關上窗戶,鎖門離開。馮諾沒有了笑容,沒有了令任何看見的人,都會感覺微光或微溫的笑容。甚至,公車車窗外映入湛藍大海時,馮諾也沒有明亮起來,目光仍然無神地擱淺在公車窗框上。像是沉思往很遙遠的地方前去了,他錯覺馮諾的神情,正悄悄地落淚。
「今天,要不要,去看海?」遲疑地,腦海中不停浮現剛才的電影,他把句子問完。向來他會逃跑,當他感受到過度明顯的低落情緒。他想起,那名含著淚光責備他什麼都不懂的女孩;他想起,那位勾起酸溜溜笑容諷刺他太天真的少年;他想起,什麼都沒說,轉頭離去的長輩。他害怕馮諾也像過去的人們,拒絕他的接觸。可是他想問,他想問馮諾怎麼了,什麼事情引起了這樣的悲傷,能不能告訴他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他問不出口,他不敢觸碰,他想安慰,他不敢開口,他發現除了海,他無知於任何能夠點亮馮諾的物事。但他還是要嘗試,他想更靠近馮諾一些。
「要不要去看海?」馮諾覆述了他的問句,望著他。馮諾的眼裡,最初是漆黑一片的,然後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細碎的光趕來,模糊地形成一個人影,再聚焦、聚焦,最後清晰地出現他的映像。「看海,好啊。」馮諾終於敞開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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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起海,他更喜歡的是黃昏。他從未早起見過日出,傍晚是他唯一明曉的晝夜交替。光影交織、長達兩三小時的魔幻時刻,隨著季節海面有熾熱銳利的奪目反光,或寒涼織起如薄紗的霧氣;隨著夜的邁進,化成值得回味的餘燼或烙傷視覺的印象。他喜歡剪影,物體的細節因此徒留輪廓,然後影像的故事就能讓付諸各種想像了。
馮諾不同,馮諾喜愛所有與海有關的一切。汽笛混著鹹味,乘海風從視線遠方而來,馮諾把書包扔下往海跑去,揮舞雙手並大聲呼喊,輪船像是能夠聽見他的回應,又鳴了笛。他甩了甩馮諾丟下的潔白制服,折進書包裡,隨後也將自己的制服換成了便服。抬頭看見沙岸堆起高高低低的沙堆,遺留大大小小的凹陷,一道浪來撲倒了高樓,兩道浪來推平沙丘,三道浪來抹勻沙坑。他拿起相機,捕捉坍塌與浪花。
馮諾已經踩進海裡。浪濤蓋過了大多數的聲音,馮諾好像一直在對他說些什麼,他拿起相機對準馮諾,少年的剪影雙手開展,散出的水花折射了開始變化的光線。
「憫誠!杜憫誠!」馮諾大喊,彷彿整個海岸都和他一起大喊。「不要再拍了,下來玩水!」他搖搖頭,漫漶在天邊的粉紅,夕陽倒映在波動的浪尖,難得這樣美好的光線,還有少年的身影點綴鏡頭。「杜憫誠!」馮諾作勢捧了海水要衝上來潑他,他只好將相機收回書包裡,脫了鞋襪往海前去。即使他早就看見馮諾要衝過來之前,海水都隨奔跑的晃動灑出來,或從指縫滲漏光了。
細軟的沙承接他的體重,一步一步的行走都微微下陷,他跑了起來,險些重心不穩,回頭看,腳印有深有淺,歪歪扭扭地像學步的孩子。浪湧來,吻上小腿,從膝窩掠過。毫無防備的孩子被海水的冰涼嚇得跳了起來,腳下的沙順勢被退後的浪捲走,踩空要摔倒的時候雙手胡亂抓了一通,馮諾拉住了他。
一、二、三、跳!
孩子扶著彼此,在浪打來的瞬間起跳,跳過浪頭,在浪再次拖走他們之前穩住彼此;跳在浪尖,感覺浪花之間的泡沫嘗試勾著他們的腳底;完全沒跳過浪,一起被浪推倒在沙灘,衣服都濕了,又抓了幾把沙往同伴身上抹,露出的肌膚沾滿濕潤的沙。
他想著,多麼幼稚啊。但是,他們不過也只是十六歲的孩子,幼稚一點又何妨呢。他們笑著走回了擱置書包的涼亭,把身上的沙拍了拍,又抓了抓頭髮,落下沙與鹽分。
風好像停下來了,專屬於日落的時刻。染漫整座海灣的金黃,被海平面暈開的橙紅夕陽。鏡頭對準還在撥頭髮的馮諾,在馮諾伸手擋住鏡頭前按下快門。幫馮諾拍下一張指向夕陽的剪影。鏡頭收入難以在調色盤上成功調出的濃郁海洋與稀薄彩霞。底片轉到盡頭了,他有些依依不捨地繼續透過觀景窗看向日落,直到眼底好像烙上了夕陽。
馮諾見他放下相機,才回到涼亭坐下。肩併著肩,在夜風正要起拂島嶼的時刻,好溫暖,想再溫暖一點。
「我有點期待這副底片洗出來的樣子。」不知道這副底片,會洗印出怎麼樣的一組照片。錢還沒存夠,好想要隔天就去學校旁的相館洗相片。好想看看馮諾在相片裡的模樣,是不是如快門按下時構圖的那樣美好。好想快點擁有這片海岸的黃昏。可是馮諾會不會覺得不好看呢?會不會從此拒絕出現在他的鏡頭裡呢?會不會再也不答應他一起來這座海灘呢?他想起,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:玩得很累很累,然後就感到了難過。有時候可以難過到,思考起,未來的自己,還會記得這樣的快樂嗎。
「洗出來之後我也想看,一定很好看。」馮諾說
差點忘記了,馮諾喜愛與海有關的一切,肯定也會喜歡他拍的照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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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道散發著最後的熱氣,像眼底對於夕陽的烙印,逐漸冷卻。他們踏著暖黃的燈光回到街道上,一盞一盞或白或黃的燈光,照明了小吃巷的攤車,縷縷白煙,迎接出外的人們在返家前暖和身子。
他們去找爺爺。爺爺的攤車在小吃巷最尾端,離海最近的位置;是每次從海邊回來時,迎接他們的第一台攤車。氤氳香味源源不絕地從鍋蓋縫隙間游出。才剛坐定,兩勺魚湯各捧著鮮甜的魚片滑進他們面前熱氣騰騰的麵碗,像是爺爺早就知道他們會在這個時間點踏進小吃巷,並在爺爺的攤車坐下來似地。
「爺爺,以前這片海岸有發生過什麼事情嗎?」他想起電影裡的角色,捧起裝滿熱茶的罐子,冉冉而升的水氣蒙住了那對顫抖的眼神,教室的投影幕閃逝幾個畫面:灰敗的灘岸,隆起沙丘內堆疊了失去靈魂的軀體,頭盔被隨意扔擲在地,有人耐不住遲遲無法登岸或順利回航的船隻,朝向海裡走去。
「以前,是多久以前?事情,又是指什麼事情?」爺爺幫自己也盛了一碗湯,靜靜地喝著,視線投向他們背後,還讓沉落的夕陽悶悶燃著的一絲海平面。「事情也不過就幾件:上岸、建村、生活,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都會從這裡搬走。」他低下了頭,母親時常換工作,說不准下個學期會不會又要搬走了。他也好喜歡爺爺的攤車的。
「故事,倒是很多。」爺爺從攤車底下拿出一個玻璃瓶,有海沙、有貝殼與螺,還捲了一張泛黃的信紙在裡頭。瓶口用軟木塞封得很緊,他們接過玻璃瓶緩緩傾斜,聆聽海沙隨著重力流動,貝殼敲擊玻璃瓶的微小清脆。爺爺說起了故事。
「漂流瓶。或者,曾經是漂流瓶。」以前,住在村裡的孩子們聽說海裡也住著跟他們一樣的孩子,像他們好奇海裡的生活,海裡的孩子們整天也好奇陸地上的人們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。孩子們討論了好久,決定蒐集空的玻璃瓶,寫信塞進去,用扎實的布塞緊瓶口,讓力氣最大的孩子握緊瓶頸,整個人旋轉了幾圈,把瓶子甩到了最遠的海裡。
孩子們一天接著一天地巡視海岸,寫新的漂流瓶,把沒成功送出去的漂流瓶再次像打水漂一般拋出去。他們開始撿到不是他們寫下的漂流瓶,一群孩子圍在一起讀信,信裡說,海的孩子跟他們是相反的:海裡的人要憋住一整口的水,才有辦法將頭抬出水面看看星空;從海裡送出的漂流瓶有時候也會一直漂回海裡,海裡的孩子們討論了很久,才想到可能是潮汐的關係,如果算好了潮汐的時間,漂流瓶就不會一直留在對方的海水打轉,而有辦法好好通信了。
陸地上的孩子們於是和海裡的孩子互相來往了好多好多的漂流瓶。
後來有一天,孩子們發現有一個外地來的大人,用長長的鐵夾子夾起了玻璃瓶,框啷一聲扔進大塑膠袋中。他們跑過去,說那是他們的瓶子。大人推倒跑上來想從大袋子撈出玻璃瓶的孩子,大人說那些只是垃圾,小孩子不該隨便在海灘上丟垃圾。年紀最大的孩子被推倒了,四肢被破碎貝類的鋒利割傷,流血了,哭了。
從此,陸地上的孩子們被外地來的大人們禁止踏上海灘。
從此,陸地上的孩子們再也找不到新的漂流瓶了。
「後來,有個年輕人給了我這個瓶子,說這是他們的漂流瓶被沒收前,藏起來的最後一個漂流瓶,希望我能幫他們保管。」村子裡的年輕人在高中畢業後,一個個地都到外地讀書工作了。
「那群孩子中,還記得這個故事的,是不是只剩那個年輕人了?」他問。
爺爺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「聽起來,好寂寞。」蒸氣好像竄進眼睛裡了,有點不舒服。
「所以,我們要一起記得啊。」他好像聽見爺爺在茫茫的水氣中,悄悄地說了一句話。
「這個故事,是真的嗎?」那時候他問。爺爺只是笑了笑,把瓶子從他們手上拿回來,收進攤車的角落。
「爺爺,我現在只講得出快樂的故事。我以後也能夠像你一樣,無論是悲傷還是快樂的故事,都說得很好嗎?」馮諾問。爺爺收起了笑容,很嚴肅地看進馮諾的眼睛。「不會。」
「有一天你要把故事說得比我更好。」爺爺把後面的話繼續說完。「你們都是。你們還會有更多的故事。」爺爺說,他們會遭遇更多的故事,以後會說出更多的故事。
他有什麼故事可以說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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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爾他會想起,那天從爺爺的攤車離開後,與馮諾的對話。
「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?玩得很累很累,然後就感到了難過,好像自己在這之後,就再也不會擁有這樣的快樂了,也可能再也想不起來這樣的快樂了。」
「會想起來的。」
「想不起來的話,怎麼辦?」
「我能夠記得很多事情,如果你不記得了,我會提醒你。」
他想起,好一段時間以後,他把那捲底片拿去沖洗,翻著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時,看見了沒有印象的構圖:兩名少年閃躲著、嘗試對彼此潑水,正對尚未斜落的太陽是強烈逆光,模糊的對焦讓少年暈開了輪廓,疊影成一群在海面玩耍的孩子。
「我記得,曾經有一個下午,我和馮諾去海邊玩。」
「我還記得,那是玩得很愉快的黃昏,快樂到好像一輩子都沒辦法再那麼快樂的黃昏。」
「我清楚地記得,是因為那個黃昏,有一位海的孩子,趁著我們都不注意的時候,拿起了我的相機,幫我們拍了一張對焦很失敗的照片。」
「那張照片讓我一直記得,我和馮諾在那片海岸上,擁有青春尚且幼稚的時光,擁有少年的青澀模樣。」
Rue
2024.07.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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