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HYPOTHESIS.》10.當歷史中所有人都在夢裡重逢
《HYPOTHESIS.》
10. 當人類歷史中全員都在夢裡重逢,第一個來找你問話的人是誰?他又會對你說些什麼呢?
人聲鼎沸。試著想像一只大炒菜鍋裡擠滿了人,喧嘩與推擠成了沸水的液面與沸騰聲,嗶嗶啵啵,氣泡浮起破掉。這便是漠洋現在所看見的景象,他認得的、不認得的,曾經被任何方式記載下來的人們,此時此刻都聚集在這座有著階梯式座位的廣場,古時的科學家驚喜聽著未來科技的演變,戰爭的死對頭將領已經打了起來,困惑的宗教領袖被他完全不認識的後世信徒團團包圍......似乎越被後人知曉的人物,會處在越中心的位置。那麼廣場正中央的舞台上會出現什麼人呢?坐在廣場邊緣的漠洋拿起望遠鏡,沒有在那座舞台上看見任何身影,甚至嘗試登上舞台的狂妄分子連台階都踩不上,似乎有隱形的力量把所有人隔絕在舞台之外。
「應該不會有人出現在上面吧。」有個人在漠洋身旁蹲下,異樣的感覺從太陽穴鑽入腦袋,像是彩繪玻璃成為碎片,輕易刺入豆腐一樣脆弱的物體,同時逸出電流般金黃色的殘跡。那道碎片輕輕在視神經上彈跳了一下,為漠洋左眼的視覺開展出一片紫羅蘭色的網絡;逐夢人透過夢核永遠與夢的世界相連,睜開夢之眼,他們能看見附近也牽著夢絲的同伴。那人的夢絲跟漠洋有著相同色彩,意即歸屬相同的夢核,莫名的熟悉,但漠洋無法想起那人究竟是家群裡的誰。
放下望遠鏡,漠洋看向發話者,那人有一頭微捲的耳下短髮,撐著下巴微笑,一雙狐狸似的眼閃著狡黠的笑意,饒富興味地端詳他。雖然和家群疏離,漠洋多少也見過每位成員,而他從來沒有看過這個人。「你是誰?」那人輕輕笑了,站起來伸了個懶腰,寬鬆罩衫被提起,一道閃光吸引漠洋的視線向下,那人的腹部皮膚有如一層薄膜,包覆著體內無數不同色彩的煙團。有一條細絲的端點從煙團中心若隱若現拉出,視線順著飄忽的絲向外移動,另一端鑽進了漠洋的心口。
「你是……不,您是我們這一脈的夢核大人嗎?」
女子笑了笑,伸手將漠洋從座位上拉了起來。「怎麼,跟你記得的不太一樣嗎?」
漠洋搖搖頭。「我印象中的夢核大人好像更不苟言笑一些。」
「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呀。」女子憑空抽出兩把傘,遞了一把給漠洋。「我們去走走吧。」
撐傘擋下雨的淋襲,身後吵吵鬧鬧的廣場及人群消失了,女子的輪廓被傘面雨水暈開,是顏料滴入水中的渲染,霧煙撩過跟隨在後的漠洋,漸漸消散。他們穿越天空的淚水,來到破涕為笑的時刻,靜海遠方仍然有海豚向天際潑灑絢爛的煙花,長椅歷經風霜依舊坐落海岬,為倦者提供安穩的憩處。
「我以為夢核大人只會跟姊姊他們說話,怎麼有如此榮幸見到大人?」收了傘,漠洋沒有跟著女子坐下,而是站在長椅後面。一直以來,無論是遷徙或進行藏匿的消息,甚至是去夢裡打撈迷失者的任務,都由姊姊或其他長輩轉告他,而從未直接被夢核聯繫。
對於夢核大人,他僅有十分稀薄的記憶。那是第一次漠洋掉進夢境世界,聽姊姊轉述,他的墜落之深,動員了好幾名逐夢人,才得以將他帶回。年幼的漠洋緊緊抓著姊姊的衣角躲在她的斗篷下,仰頭望著姊姊和其他大人嚴肅地用他還聽不懂的語言討論事情,夢核大人逆著光背對他們,只在逐夢人請示時點頭回應。這是他對夢核大人唯一的印象。
「夢核的眼睛無時無刻都在夢的世界裡看著你們。」女子將手搭在椅背上回頭看向漠洋,「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,比起其他會命令下人的夢核,我更想要只當一個大家長,默默看著你們,在你們需要的時候來陪伴你們。」
「孩子,你在煩惱什麼呢?」
漠洋別開目光。「神是不是一點都不在乎信仰祂的人們?」摘取過不少惡夢,搖晃在夢境裡,他很常看到人即使做了夢,仍不忘向神祈禱,祈禱平安、祈禱憐憫、祈禱神成為心靈的倚助……而惡夢不完地持續發根。
「嗯,神不在乎。」
「什麼?」回答之快是他預料外的。
「神不在乎我們。」
「『我們?』」
「對,我們。」女子嘆了一口氣,「我們只是神拿來找樂子的卑微人類而已。」
「您不也是神嗎?」
「我不是神。」女子搖搖頭。「有些人覺得夢核是介在人與神中間,正在成為神的階段,但事實上夢核在神眼中,也只是個平凡的人類。」
曾經,夢跟現實之間有一層薄紗區隔著彼此,薄紗保護兩個世界不被對方影響,尤其,當中存在少數人類發起瘋狂的想像,釋放至夢境時所誕生的強烈攻擊性......據說有一天,神把相互依靠的夢與現實世界握進掌心,又添入其他世界的草模,將全部搓成了球形再放入烈焰烘烤,原先柔軟如流水的薄紗經了這神的燒冶,成為堅硬薄殼,又在急遽冷卻中裂開無數細痕。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發散的意識融入別的世界,為夢誕生思考——夜有所夢,日漸真實,從此人們在現實世界的生活,持續被來自異域的不明物事所侵擾,世界與世界間沒有了界限。
聽人們發現夢境成真而驚呼出的不可置信,神大笑,笑聲震動了萬物,薄殼的裂痕兩側相互摩擦讓夢境張開了更大的傷口,碎片及粉末紛紛落入生靈之內,世界們開始分不清誰才是自己的住民了。夢與萬物彼此拉扯或融合,什麼都更加糾纏也混亂了。
有一群人發現自己能夠穿梭在不同的世界裡。於是逐夢人們追逐鑽過隙縫洩逸到現實世界的夢,用手中的薄膜將抽象的夢捕捉成實體,吞食後將夢經由相連的絲線送往夢核,讓夢一點一點地慢慢被拆解,從夢核體內的隙縫送回夢的世界。
「即使有人嘗試修補那些裂痕,神也會在心血來潮時敲出其他裂痕。」語氣無奈。漠洋注視女子,餘暉照進那望著夕陽的雙眼,玻璃珠般晶瑩,同時也布滿細痕。「我從過去的夢看過受傷前的世界,但是我們再怎麼努力都找不回那個世界了。」
「不要相信神,也不要相信任何自稱你可以相信的人。」
漠洋反覆在掌心開出花叢,又握拳把花朵捏碎,鬆手是泥沙從指間滑落,而沉默和夕陽仍懸在半空。不經意的一瞥,漠洋發現女子的身形開始慢慢透明,海浪的拍擊則終於出現潮聲。不合時宜地,他感覺自己似乎還聽到了貓頭鷹的呼喚。
「這不是我的夢,也不是大人的夢,對吧?」聞言,女子看了看自己的雙手。「嗯,或許是神的眉毛做的夢吧。祂常常因為好玩就做這種把一大堆人放在一起的夢,至少我遇過的都是這樣。」還不等漠洋繼續發問,女子又說了下去:「只有在被神的夢困住時,我才會回到自己最原本的模樣。畢竟在夢裡行走時不需要太清晰的身體。」
「我的身體在海邊,你應該在某個鄉下的山裡?」女子起身,揉了揉漠洋的頭髮。「自己可以找得到路出去吧?」
女子的身影模糊起來,逐漸透明消失,留下漠洋,以及雨幕停止後重新顯露的嘈雜廣場。往廣場走去,漠洋心裡想的,是曾經也有人這樣摸過他的頭髮,在更久遠的夢裡,在或許他還未習得語言的夢裡。
廣場中央的舞台傳來了笑聲,笑聲震倒了廣場周圍的雕像。所有目光集中到往廣場中心走去的漠洋身上,看著他舉起一根不知何處拾來的長矛,朝舞台刺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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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是冷汗,平常會來房間裡玩耍的貓趴在緊閉的窗外,一見漠洋起身,便開始抓玻璃要他開窗。丟了一個布娃娃給小貓玩摔角,漠洋坐到窗框上,聞風裡的梔子花甜味,撥掉如蜘蛛絲纏身的惡夢遺骸,讓它隨風飄走。
忘不掉裂開的笑容與狂妄並蔑視眾生的笑聲。
Rue
2025.04.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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